14天前的早上6点,上个周四,我正在南阳西峡,大哥打电话,说,奶奶老了。从西峡赶回郑州已是下午两点,再到老家时天已经黑了,跪在奶奶床前,泪水湿透了衣衫。
一、奶奶的信仰
跟奶奶的最后一面,是在这年的中秋节,刚从地里拉来的花生和玉米堆满了整个院落。奶奶坐在一个板凳上,用她自制的一个小竹签挑开玉米袍,然后一个一个的堆放整齐,93岁的她。干起活儿来,比28岁的我更利索。
此时的奶奶,身体相当硬朗,如果不是农忙,她每天可以围着村子转仨圈,最爱去的地方,是我家60年前曾经住过的老宅子。每个周日,只要不下雨雪,奶奶都雷打不动的步行到五里地外的天主教堂,之前的大半生,她是一个本土神佛的坚定信仰者。
这个信了一辈子中国神灵,烧了一辈子香的乡村老太太,在91岁时改变了自己的信仰时,我们啼笑皆非又不知所措。奶奶为何会在这个时候选择改变信仰?
和豫北大多数农村一样,十年的文革令一切宗教信仰几乎消失殆尽,砸破大锅饭之后,单个的家庭或者单个的人受到集体的制约越来越小,宗教信仰很快在农村找到了重生的土壤。
当年被捣毁砸烂的庙宇大都得到了重建。而农民的信仰其实难以找到对象,比如是佛教、道教。大多数农民信仰的往往是佛教和道教的混合体,一种被世世代代沿袭下了的信仰,不管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或是观音、佛爷,都会被农民信众顶礼膜拜。
神仙的信仰来自于民间的传说、戏剧、甚至现代的神话剧,另一方面,信仰自己故先人的祖先崇拜一直靠民俗得以延续。随着基督教和天主教的不断渗入,农村的信徒俨然分成了两派:一派烧香磕头信神信佛信先人,一派唱经聚会信主信教信耶稣。
两派之间都在迅速壮大着自己的队伍,从最初的老人妇女发展到后来的中年男性甚至更为年轻的男男女女。表面上看,两派之间泾渭分明,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而实际上,频繁该信另一派的事情很常见。很多不党不群不宗的人士,在自己的亲戚、朋友甚至父母的鼓动下,纷纷加入了两派中的一派,而也有为数不少的人,既烧香磕头又信耶稣。
从信仰危机到信仰泛滥,滋生出的另一种东西更令人忧心。这种东西叫迷信。有不少的老人生了病不去医院,而是找一群人来念经祷告,一阵折腾过后,老人撒手人寰。
近年来,农村的巫婆神汉越来越多,被传得神乎其神,烧一株香要多少钱,从香眼里看吉凶祸福又是多少钱,局外人能够看到其中不乏骗取钱财的猫腻,而局内人则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二、鸾翮从前
在玉米堆旁,奶奶一直在讲她和这个村庄的故事。这个从濮阳的花寨嫁到了滑县的西乱革的老人,真是一个故事库。
西乱革这个名字,以前叫鸾翮,意指凤凰的羽毛。我从滑县民国年间的滑县县志中找到了这个村名,被载入县志的,是比奶奶高一辈的杨梅阁,他所毕业的保定陆军速成学堂,走出过新安人张钫和袁世凯的族弟袁世锜,当然,也包括后来成为民国总统的蒋介石。
杨梅阁老先生死于文革的批斗,关于他的故事,已很少有人知道,后人只是知道他掌管着一块可以跑上一天马的田产。土改之前,我们村曾经有四个大地主,后来周边很多村庄分走的田地,有多半属于他们。
顾老相传中,鸾翮的村名得自一个路过此地的皇帝老婆,娘娘銮驾停留之处,之东为东鸾翮,之西为西鸾翮。现在之所以叫西乱革,则又是另一个故事,曾经出现过瓦岗军和攻进过紫禁城天理教的滑县,自古就民风彪悍又匪患不断,话说不知道那一年,村南的大寨乡李家村一伙悍匪扬言荡平鸾翮,一杨姓秀才去李家村一番游说免此一劫。
为纪念这位秀才功德,村子改名乱革,革在这里指得是消灾解难。这个被村里最有文化的村干部讲出的故事是否靠谱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明朝时,这个村已经叫西乱革了。
村中央的一间小庙前曾挖出过一块明万历二十五年的石碑,已被闲聊老头屁股快磨光的碑文记载,当年这是一个有十八间房舍的观音庙,村子本来多数姓崔,明朝的大移民后,姓杨的成了大多数。在族谱中,我们的一世祖杨国忠从山西洪洞县迁徙而来,到我这辈,已历13世。
奶奶嫁到西乱革那年,观音庙已变成一座只用半间大的土地庙,破败不堪。彼时,爷爷兄弟三人,他的大哥闯关东到沈阳后一去不回,二哥因痴傻被哄骗到东北一座日本人的劳工营客死他乡。
排行老三的爷爷名讳杨春志,三里五庄都知道的老实人,虽然一米九的个头,但对谁都慢声细语地说话,生怕得罪任何人。但他的一个族叔却是一个樊哙一样的猛人。没人记住爷爷这个元字辈的族叔名字,江湖上都称其为杨八元,我们家族的人叫老八爷。
奶奶口中的杨八爷相当了得,除了力大无穷就是为人仗义,以爱打抱不平闻名方圆三十多里。 奶奶亲眼见过的一件事情是,有一年,老八爷和东边王庄村的人打架,独自一人单挑20余人,而且大胜而归,王庄人敲锣打鼓,抬着一头生猪来到西乱革,名为和解赔礼,实则挑衅。
按照江湖规矩,王庄人说了一番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客气话,就用一把剔骨尖刀扎起一块生猪肉,递至八爷眼前,八爷眼都没眨,一口下去,把猪肉和刀尖吞到嘴内,咔吧一声,整个刀尖被老八爷生生咬断。
实际上,奶奶讲述这段故事时,要比这段文字精彩得多,她用了很多动作和手势,比如咔吧一声就很形象。
从这件事情上,奶奶得出一个结论,老辈人光棍(厉害)了,下辈人肯定窝囊,比如我的爷爷。
三、鬼子进村
那一年,我大姑三个月,鬼子已经进了中原。
我们那一带的鬼子,一般住在濮阳的两门镇和姚家村,据说鬼子驻扎姚家也有一个故事,因为离两门鬼子本部最近的是几个月城村,比如我姥姥家的王月城、姥姥娘家的朱月城,当时鬼子的翻译官是个半吊子,水平应该不怎么高,要不就是跟月城人有亲戚,当地方言月和药读音一样,翻译就将村名翻译成药城,然后鬼子认为此地地名大不吉利,有可能被药死,所以没敢住在月城,而选择了更远一点的姚家,姚家的谐音可能是遥远的家乡吧。
其实,鬼子不不是没骚扰过月城,姥姥的公公是个读过不少书老中医,在当年的农村有相当的名望,鬼子第一次到来王月城时,他曾告诫自己的老婆,说你已经是个老太婆了,鬼子来了要让孩儿们先跑,结果鬼子进村后就把留在最后面断后的老中医变成了俘虏,十多天回来后已经是遍体鳞伤,下次再扫荡时,老中医便第一个抱起被子先跑。
每次扫荡总是在麦收和秋收之后,因为这时候能扫荡着粮食。第一次扫荡西乱革时也是个秋天,地里的玉米有一人多高,等保长敲锣说鬼子已经来到关路口村时,大家已来不及收拾家里的物品,门也不关就抱着小孩奔出了村外。
我的爷爷和奶奶抱着三个月大的大姑来到村北时,鬼子已经把守起了村子的各个出口,依稀能听到枪声和狗叫声。
爷爷奶奶钻进一块坟头林立的玉米地,躲在一个大坟的后边,站起身来,尚能看到后陈家村口有两个背枪的鬼子晃来晃去。
也合该那天背运,这时,地头有个推独轮车的货郎仓皇经过,引起了两个鬼子兵的注意,掂着枪便辇将过来,结果货郎钻进玉米地不见了踪影,我大姑一声啼哭,把鬼子兵招至而来。
一把枪口就堵到了我爷爷的脑门上,我奶奶说,鬼子当时喊的是“死啦死啦”,而没有后边电视里经常出现的“滴”,这时候我的爷爷,已经完全没了当年他八叔口吞尖刀的气概,我奶奶说,我爷爷当时就跪到地上,跟鬼子兵说:“我跟你们磕头了,抓我,别抓他娘俩。”
幸好当时后陈家的一个保长也在场,幸好他也认识我爷爷,就跟鬼子兵说:“好人,老实,良民。”结果,鬼子兵没再难为我的爷爷奶奶。这位后陈家的保长是我们家的一个大恩人,可惜我奶奶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但有关此人的故事却广为流传,以后有空再讲。
躲过了这一次扫荡,西乱革人已经有了经验,每到庄稼收割后就会把粮食先藏起来,然后男人们先躲出去,女人和孩子留在家里,听到锣声再跑,所以鬼子扫荡屡屡扑空。
这个期间,发生了姚家暴动,不甘欺辱压迫的姚家人同鬼子展开了一场血拼,死伤惨重。针对西乱革最后一次扫荡发生在这次暴动之后,距鬼子末日已经不远。当时鬼子点了一个麦秸垛,烧死了一头耕牛,打瘸了王三他爹一条腿,搜走了爷爷藏起来的一斗绿豆。
西乱革没人死于日本鬼子的屠杀,死于非命的,多是村民间的内斗。比如,老杨家的外甥老杜一次喝酒和他舅老杨翻了脸,一刀要了他舅的命,结果老杨家和老杜家几十年没来往。
四、三年时期
西乱革死人最多一次,是所谓三年自然灾害的最后一年,被饿死的人中,包括我的爷爷杨春志。
那年春天,吃不饱肚子的男人们情愿或不情愿的被驱赶到二十公里外的卫河挖河,其中有我的爷爷。
爷爷回到西乱革,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一位幸存者描述爷爷当年的遭遇说,干部和监工们手里挥舞着皮带和棍棒,看见偷懒耍滑者,劈头盖脸就是一顿。 一天两吨稀饭,十几个小时不停的挖,那条被拓宽的河道内,累死和饿死了多少人,不清楚。
除了饿死和累死的,还有一个被枪毙的。据说,某乡书记因为贪污了两斤粮票,被判了死刑,宣判大会就在挖河工地召开。“才贪污两斤粮票就被枪毙,太冤了”, 人们都替这位书记叫屈,后来一打听,原来,这厮贪污的粮票用秤秤正好两斤,被饿死亲人的人们纷纷改口:“枪毙是便宜这个王八羔子了,应该千刀万剐。”
那一天,同爷爷一起被拉回村里的尸体还有十多位,一夜之间,平添了十多座坟头,十多位妻子变成了寡妇。
死于壮年的爷爷是不幸的,但相对于生死不明的大爷和二爷,他又是幸运的,因为,他进了老坟,还留下四个子女,我们这一支的香火没有断绝……
那一年,除了大姑和大伯已经可以自理,父亲5岁,二姑两岁,他们还有两个兄弟夭折于那个年代……
后来,奶奶靠打烧饼,靠赶集上会卖用彩纸做成的手工花,养活起这5口人的一大家子,吃了很多的苦,直到今天,村里的老人们依然感慨这个当娘的艰难。
奶奶在讲述这一切时,头上已经开始长黑头发了,除了耳背眼花,倒没什么大毛病,还能每天不断绕着村子转,还能没走定期去教堂,尽管她已无法听清楚别人说的什么唱的什么,只能见别人跪自己也跪,别人坐自己也坐。
我们都觉得,我奶奶活到100岁问题不大,到时候我们应该是五世同堂了,因为我的侄子此时已经18岁,我曾经想着下次回家给她带个助听器回去,这样就免得我们再聊天时需要像吵架一样的喊话了。我奶奶也说她能活到100岁,她觉得自己生活条件还不错,孙男弟女都孝顺,前半辈子净吃苦,后半辈子也该享享福了。
但只过去了不到两个月,奶奶就突然不能走路了,出现了偏瘫症状,她说自己岁数到了,坚持不去医院。而后的2009年农历九月十九,阳历11月5日,早上6点,我爹抱她解完手,躺在床上没一分钟,奶奶一口长气没出来,与世长辞。
奶奶最终和爷爷合葬在堂兄的责任田里,送殡的那天,天空飘起鹅毛大雪,大地一片银装,似在为93岁的她披上的一层孝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