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乔家庄卖自家作坊的豆腐的时候,她遇见他。他端一钵豆子愣头愣脑的等在村口,看见她就开始大声的招呼,脚步却不挪动。她笨拙的将车子停在他身边,不说话就伸手要豆子。他将豆筐缩回去护在胸前:“咋换的啊?”
“一斤换一斤半。”她不抬头回答。
“是一斤豆子换一斤半豆腐啊还是一斤半豆子换一斤豆腐啊?”
“一斤半豆子换一斤豆腐。”她不理会他的嬉皮笑脸接过豆子称重。
显然她没做惯这些。
开始时秤杆拿错了方向,颠倒过来秤砣却掉到了地上,弯腰去拾秤砣,却将豆子撒了一地。她开始红了眼圈,抽抽鼻子想忍住,可是徒劳,于是干脆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放纵眼泪……
那时候农村开始实行承包责任制,母亲刚刚过世,老爹已经六十多岁,三个姐姐均已出嫁,剩下从小被宠溺的她不得不学着挑起重担。她一个人操持田地,照顾病弱的老爹,还要每天磨了豆腐再拿去卖,该有多累!
这件事过后,她再去乔家庄,便常常在遇见他。有时是他一个人,看见她后偷偷的整一整衣襟,朝她笑一下便快步走开。有时候是他和同村的一大群小伙子,随着她悠长的“打豆腐啦”的喊声此起彼伏的哄笑。但是她在乔家庄的生意却越来越好。一次有个大娘买豆腐时说,浑小子不知道咋的了天天嚷着吃豆腐。后来大娘就成了她的婆婆。
有媒人说媒,说是乔家庄来的。她知道是他。爹却不大情愿,他老了,想多留她在身边些时间。她也不大情愿,爹年老多病,她想多照顾爹几年。却经不住媒人的日日登门和软磨硬泡,说他是如何人品好如何有前途的一个小伙子,说他爹是村支书在村里说一不二如何有势头,说他弟兄四个三个哥哥都成家另立门户还剩他一个盖房的时候家家添砖加瓦不用愁。她不在意这些,可是老爹却动了心,想着她有个这样好的归宿也好。于是怂恿她去见面,她这才告诉爹他们两个原来就是认识的。
爹问她:“那你看咋样?”
她笑着红了脸,没有说话。
2
媒人承诺的三间大瓦房并没有兑现,。公公婆婆已经娶了三房儿媳妇,再有能力也已无结余。说是哥哥嫂嫂可以帮持,但真到节骨眼上也不是人人都会添砖加瓦。有些事并不像说起来那么容易,媒人也只是成人好事而已。可她还是嫁了过来,就在公公婆婆的泥坯房里成了婚。
他也是被父亲兄长娇纵惯了的,从不肯干重活,有些不负责任的孩子气,且倔强桀骜的从不受人指使。唯一一次打工是婚后第三个月,他跟着同村的人去安徽挖鱼塘。她给他打包了秋冬两季的衣服和满满一兜的咸鸭蛋。可他去了几天就回来了,说是受不了工地上的苦受不了工头吆五喝六。她没生他的气,也不埋怨。只是以后她再也没催他出去打工,他这辈子给人打工也就挣了那几天总共75元的工钱。
她还是爱哭,又1.85火龙版本有些普通女人没有的神经质。他能说会道,村里的小媳妇小姑子常常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开那么一两句玩笑。因为这个,她会吃醋哭闹不给他好脸色,而他就不得不放下姿态去抚慰她的情绪,尽管有些时候是她在无理取闹。
女儿出世了,他们还住在公公婆婆的老房子里。他年轻气盛,觉得愧对妻儿,便发誓为她盖一座两层小楼。而她鼓舞着他的年轻气盛,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改掉他的骄惰之气。于是他们奋斗上路了,养鱼,养猪,种苹果……靠近土地的人,他们的一切成果都只从自然中,从货真价实的努力中,从自身汗水浇灌的踏实中获得。女儿三岁那年,他们搬进了亮堂堂的楼房里,据说那是十里八乡范围内的第一栋楼房。她在女人们羡慕的神色里悠然的微笑,不因别的,只因他未曾让她失望。
3
我高二那年,他突然病倒。
她见人就哭,他不耐烦而愠怒:“哭啥哭,又不是要死了!”彼时,他已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还要每天忍受她时不时的啜泣,以及亲戚朋友左邻右坊带着怜悯调儿的探视与劝慰。我想他该是很难过,他本是在人前要强惯了的人。
后来她不哭了,开始带他四处求医。她求助过一切途径:手术成功率太低,只有3 %,高额的手术费也不是我风雨飘摇的家能负担得起的,况且他也不愿手术;她求她所能求的每一个偏方,她学针灸学拔罐学按摩,学一切对他身体恢复有利的东西;风水先生说院子的布局不好他才会有病,她二话不说拆了西厢房,却再没余钱请建筑工,她硬是自己摸索着盖起来像模像样的两间东厢房;邻居的大娘是天主教徒,和她说耶稣救世也救人百病,她几乎就要投入天主教的怀抱了……
终于,在前年的麦收时节,在轰轰响扎的人耳朵生疼的机器声中,我和她同时看见他颤巍巍的站起来,并试着走了两步。虽然那两步蹒跚的丑过初学走路的婴孩,却足以使我柔弱却坚韧的母亲喜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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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已近痊愈,已能替她分担。今年秋收时她不小心割破了手,他主动烧水给她洗头。她感慨:“能让你给我洗头,我吃那么多苦也值了。”他笑而不语手指抚弄她半白的头发,眼底却写满心疼心酸。
她给我看他们刚结婚时的照片。他乱乱的头发一如他一脸桀骜的表情,她油亮亮的辫子怯生生的在她柔弱弱的手中。
和她谈起我交男朋友的事,她说男孩的相貌德行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能真心心疼你。
她还说没有两个人是天生对脾气的,重要的是相互忍让,什么事都为彼此着想。
5
这就是我爸和我妈的爱情。
我们的父母,他们从不将“我爱你”挂在嘴上,或许他们一辈子也不会说出这么三个字。可他们将这三个字分解成一生的长度,一路铺陈,铺陈进每一段琐碎时光里,铺陈进“与子偕老”的誓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