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秋天的月亮穿过树梢,爬上单身宿舍的窗台,对着李三光媚笑。
李三光头枕着双手躺在床上,瞪着一对牛眼,看着银白的月亮发呆。
乳白色的月光在水泥地面上投射出一个倾斜的四边形光块,月亮在云层中忽隐忽现,光块也忽明忽暗。李三光久久的看着这多变的月亮,屋子里的光块更让他浮想联翩。“他娘的,真像她的脸”,屋子里的光块再次消失的时候,李三光突然自言自语地骂道。
活了三十年了,李三光始终觉得自己活得很憋气。
最憋气的事儿,当然是找不到中意的女人。李三光最近的这个女朋友也是他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女朋友,是在城里的“洞洞”舞厅里认识的,就是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对他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女子的相貌很丑,但李三光似乎很知足,“女人嘛,关了灯脱了衣服还不都一样!”李三光的要求不高,在需要的时候能解决问题就行,但就目前李三光的现状来看,这个基本目标能否完成都是个未知数。
李三光排行老三,真名李三江,这样取名无非是讨个吉利,财源茂盛达三江嘛,这是普天下父母对儿女最殷切的期望,李三江父母当然不例外。具体何时何地三江被改成三光的,李三光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自打他顶替老爸的班,在厂里当铣工算起的第五个年头,厂子里的年轻人就这么叫他了,没钱,没脑,没貌,这是三光的要义。李三光开始还犯冲,谁这么叫我给他急!他吼道。后来叫的人多了,连女工也这么叫他,他逐渐也无话可说了,听的次数多了,他倒觉得很顺耳起来,“李三光”很像一个名人的名字嘛,他朦胧记起小学课本里面有个科学家叫李四光,乖乖,那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我三光他四光,我比他还大呢,这多光荣!于是乎李三江从此彻底变成了李三光,平时签名他也写李三光,李三江这三个字自此只能在他家的户口本和身份证上找到了。
月亮继续上移着。月光极其温润妩媚,李三光就这样无声地和月亮眉来眼去地调情。有那么一段时间,李三光觉得精神和肉体已经脱离,精神翱翔在明月高挂的中天,体验着与月亮耳鬓厮摩所带来的轻盈感、战栗感与酥软感,李三光的躯体不知何时弓成了一只肥壮的龙虾,精神的高质量享受让肉体痛苦的扭动和持久抽泣,灵与肉已经矛盾深重难以调和,李三光在半梦半醒中正日爹捣娘的含混咒骂,月亮那圆圆的银盆脸突然开始凹陷变形,像是被人用重锤连续不断的猛击,那凹陷越来越大,李三光从迷朦中被惊醒了。这他妈算什么一回事,怎么突然像被狗啃掉了一大块似的,全靠这满月做梦呐,我他妈容易吗我,这样的好梦,可遇不可求啊,这月亮,莫非是给天狗吃了,听说这几天有月偏食……
又是狗,这回是天狗,没准天狗吃月亮的事情今天就发生了呐,早听说今年能看见月偏食,难道就是今天就是现在?李三光一想到狗就毛发直竖,对于狗这种动物,李三光比任何人都有深入认识和体会。李三光四岁那年,耳朵被狗咬了。没人知道他是为什么被咬的,大家都觉得那条浑身杂毛的黑黄土狗有点邪门,它为什么会跳起来咬,而且单单咬李三光的左耳,呱唧那么一口,上下颚一合拢,犬牙和门牙一切一挫,李三光左耳的三分之一与硕大的脑袋即刻脱离,年幼的网通中变传奇李三光捂着被撕裂的左耳在自家的院坝来回打了108个滚,那情形就跟一头猪儿被捅了一刀一般惨烈,那条杂毛土狗是自家的狗,自家的狗咬主人,这样的事发生的概率极小,却偏偏让李三光摊上了。他怎么会招惹自家的狗,或者,自家的狗为何突然发飙狂咬主人,在以后的漫长人生岁月里,李三光从来没有对人说起,也绝少有人这样问,那狗也绝,至死嘴巴也不曾松口,李三光的老汉用螺丝刀撬也没能撬开这张狗嘴,从此以后,李三光的破耳再也未能“重圆”过。
李三光下意识用手撩开齐肩的长发,摸了摸那残缺的半拉耳朵。这只残耳从小到大没让他少挨恶搞和耻笑,他从初中开始就蓄起了过耳的长发,那是八十年代中期,长头发和喇叭裤社会上正流行,但在学校那是绝对禁止的,李三光史无前例的长发自然引起轰动。久而久之他发现不行,长发不仅被成为同学恶搞的对象,也引起了学校的高度重视,班长找他谈话了,老师找他谈话了,校长找他谈话了,到后来他老爸找他谈话了,老爸是个大老粗,他那双牛眼就来自他老爸的遗传,他记得老爸圆蹬着牛眼挥起蒲扇大的手掌直奔他的小屁股而去,小屁股与大蒲扇亲密接触发出啪啪的脆响,老爸一边打一边吼,“不给你点厉害看看你就不长记性!身残志坚你知道嘛,更何况你这本不算残废,你小子给我挣点气好不好,别给咱李家丢人!”老爸邙牛般的吼声在李三光的童年少年时光里穿行,李三光也试着像老爸说的那样自立自强来着,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18岁以前的日子,那只残耳烙下的心灵痕迹比老爸的牛吼来得生动具体,18岁以后进了技校,他告诉自己成年了,他决定不再留意人们看他时怪异的目光,他破天荒地理了一个小平头,有一段时间他神气的小平头支棱着那只残耳在校园里光天化日的行走,学校里的人们都笑说他长出息了,他于是也这样认为。他试着对心仪女生主动发起进攻,那女生冷笑着说听说你被狗咬过是不,李三光说谁说的,女生说这事情谁不知道,你也不为自己遮掩一下,从那时起李三光对于耳朵的认识从终点又回到起点,他悄悄的又蓄起了长发,好在读技校的时候男生留长发已经不算标新立异,他那头颇具艺术家气质的长发从此再也没有剪短过。
如今李三光抚摸着心爱的长发愁肠百结思绪万端,长发是用来遮丑的不是用来炫耀的,但在他心里这丑却怎么也遮不住,他始终觉得命运不公,他怀疑自己前生造孽太多,要不怎么会被一条小小的叭儿狗毁了前程,仅仅不能考上大学不能找到工作也就罢了,要命的是因为耳朵被女人看不起,他李三光一生没有什么封候拜将的辉煌理想,老婆孩子热炕头,仅此而已,可现在这样的人生定位也有点拔高了,岁月晃晃悠悠往前冲,他李三光跟头把式地被拽着往前走,恍惚间已届而立,人过三十饭过午,别说孩子了,连老婆都找不到,李三光恨啊,恨自己那只耳朵,更恨三十年前家里养的那条小哈巴狗……